义净大师

Yi Jing

  • 双珠现世
  • 以戒为本
  • 两京游学
  • 仰慕前贤
  • 因缘巧成
  • 过裸人国
  • 雨夜遭难
  • 周游佛国
  • 留学异国
  • 译经传法

义净,唐太宗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出生在齐州山茌县(今济南市长清区张夏镇)周围的一座山庄。

义净的父亲和母亲都笃信佛法,平日以耕读度日,广作善事,闻名遐迩。

祖上曾当过东齐的郡守,后来看到兵荒马乱,豺狼当道,就隐居不仕。到了祖父和父亲这两代,都恪守祖训,在州城旁的一处偏僻山村隐居。几间茅屋,几块薄田,依山傍水,绿荫环抱。农活忙时,每天与农夫为伴,乡亲邻里相处得很好,互相帮助,不分你我。平时教子读书,诵经礼佛,日子倒也过得快乐。

这一年,天气出奇地暖和,七个月内滴雨全无,河流枯竭。禾苗一天天枯萎,造成了多年少见的灾荒,整个河南道和河北道几乎颗粒无收,齐州灾情尤为严重,受灾的人口太多,官府赈济有限。而一些富有余粮的大户却利欲熏心,囤积居奇。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人们快要绝望的时候,忽然传来了一个特大喜讯:城西土窟寺有两位和尚,不但拿出了寺里所有粮食,而且还从泰山神通寺运来了许多。凡是饥民,都可前去就食!人们擎着碗和瓢,诵着佛号,纷纷向土窟寺涌去。

见此情形,义净父亲的愁眉才稍稍舒展。母亲也快步走到佛龛前,拈香祷祝,感谢佛祖保佑,口里不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义净的父亲想去土窟寺看看,就牵着义净的手向土窟寺走去。土窟寺离义净的家并不太远。绕过河湾,翻过一座小山就是。义净的父亲也常来土窟寺参加佛事活动,所以和土窟寺的和尚们都还熟悉。

父子俩随着人流缓缓走近山门,平常熟悉的了然小师父领他们来到明德法师处。明德法师平日就很喜欢义净,一看到他来了显得非常高兴。父子俩向明德法师问讯后,才发现旁边还坐着两位法师,连忙合十行礼。

明德法师介绍道:“这两位是从神通寺来的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专门放粮赈灾来的。”一面又指着义净父子介绍:“这是山那边张施主父子,一向亲近佛门,乐善好施。特别是这位小施主,天性聪敏,颇有慧根,将来的成就,当不在我等之下。”

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一边答着礼,一边注意起了义净。只见这个孩子顶梳双髻,脚穿粉底布履,长得虎头虎脑;又见他刚才跟父亲进门时,亦步亦趋,举止有方,也不由得心中喜欢。善遇法师就笑着问道:“小施主,几岁了?”

义净举起小手答道:“五岁。”

善遇法师又问:“学过经文吗?”

义净答道:“学过,爹爹去年就教我背《金刚经》了。”

善遇法师眼中一亮,把义净拉到身边,不住地称赞。随后,众人谈起了赈灾的事情。义净又默默地站回父亲身后,打量着善遇和慧智两位师父。

善遇法师约五十多岁,风神清雅,身材高大,面色黧黑,说话较多;慧智禅师要年轻一些,端坐如松,不大说话,显得深沉虚静,但又慈眉善目,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使人更觉亲切。

只听得明德法师说道:“此次大旱百年未遇,实为齐州百姓一大劫难,老衲已倾其所有,连土窟寺众也只每天喝两顿苦菜稀粥度日,粮食完全救济了灾民。正在窘迫之际,幸得两位师弟运粮而来,还说动齐州富户,布施了许多。我佛慈悲!师弟这场功德不小啊!”

善遇法师忙合十道:“师兄过奖了,这是佛门弟子份内之事,何足挂齿!只是前日运来的三百担粮食,恐怕依旧不敷赈济,正和慧智师弟讨论,由慧智师弟回神通寺筹措一些,弟在齐州再设法募集,这样才不至于粥棚断了粮。”

听了这话,义净的父亲心中一动:祖上相传有一南珠,有拇指般大,价值不下百金。历代相传,正在自己手中,并有‘妥善保存,必有大用’的遗言。现在将此宝珠献出,拿来购买粮食,济度饥民,不是最大的功德么?义净父亲将这一想法提了出来,各位法师免不了又赞叹一番。

次日一大早,小僧慧力奉家师善遇法师之命前来义净家中取回宝珠。看见义净,慧力道:“这位小施主想必是令公子了,昨日师父和慧智师叔好夸奖,说公子又聪慧又仁厚,与我佛门大有渊源!”

“是么!”义净父亲又惊又喜,忙请慧力师父落座。义净的父亲又有些惭愧,暗自感伤。先祖之隐居,自有不得已的苦衷:仕途险恶,身家难保平安,更遑论救国救民!但是佛门大德,这才是真正有勇气、有作为的大丈夫!恍惚间瞥见身旁的儿子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心中突然一动:明德法师常说此儿如浑金璞玉,颇有慧根,与佛门大有缘份。这次神通寺善遇、慧智两位来此行化,俱是有道的高僧。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指点,儿子造化不浅!

有了这个想法,他便决定同慧力一同回寺去见善遇法师。因此,他拿了珍珠,牵着义净的手,父子两人随慧力师父出了门,向士窟寺走去。

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正站在山门外。看见义净父子走来,慧智禅师对善遇法师说道:“师兄,我说双珠必同归佛门,如何?”善遇法师知道,这另一颗珍珠指的是义净。众人—同进入寺内,在客堂落座。

童子献茶毕,义净的父亲站起身来,面对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合十说道:“弟子愚昧,昨天得两位大师开示,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今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说不当说?”

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赶快说:“施主但说无妨。”

义净父亲说:“‘修、齐、治、平’是圣贤的遗训,本应努力奉行。只是弟子先祖屡遭坎坷,遂令后人走隐居不仕的路,以耕读持家,至今已历数代,虽说布衣蔬食,人丁还算平安。如今我见大师们的所作所为,顿生敬羡。回首半生,真是碌碌无为啊!今惟有此子,尚还可教,请两位大师能拨冗赐教,指点迷津,使学有所成,不要像弟子这样老死于荒丘!”

慧智禅师说道:“我等未来土窟寺以前,已听明德师兄说过施主的事。说施主一家持斋吃素,一心向佛,平日里乐善好施,乡里有口皆碑。施主能克制贪、嗔、痴三魔,已是有大勇心了,怎么能说是碌碌无为呢!”

善遇法师接口道:“明德师兄曾说令公子颇具慧根,这次相见,我和慧智师都很喜爱。”

听到两位大师父交口称赞,义净的父亲又惊又喜,忙起身合十道:“犬子如能得两位大师的接引,确实是天大的福分!愿两位大师能大发慈悲,让他随侍左右,渗受法乳,早登正果!”父亲说着,让义净给两位大师跪下。

善遇和慧智见此情景,也站起来向义净的父亲合十道:“施主但请放心,不必多虑。弘传佛法,本是我等的责任。何况得良材而育之,也是我等的福缘!”

说罢,两位师父转向义净,一人一句,合成一首偈子:“佛法广且大,普度苦与厄。双珠今现世,摩尼放光辉!”

就这样,义净就剃度成了和尚,以善遇法师和慧智禅师为师。善遇法师为亲教师,慧智禅师为轨范师。善遇师父给他安排了许多功课。慧力大义净二十岁,也十分喜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师弟。转眼间,四年多过去了。时间到了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义净已十二岁。

这天,大雪初霁,世界一片银白。善遇法师将慧力与义净召到身旁,拿出一部《说文解字》,对义净说:“你已粗通文字,今后可游心圣典,只是不要被文字所累啊!”然后,善遇法师又对慧力和义净说:“我三日之内定当西去……”

义净一听,不禁得鼻子一酸,眼中涌出了泪花。

 一会儿,慧智禅师进来了,善遇法师说:“师弟,愚兄即将西去,慧力随我多年,已略知佛法大意,以后他自己努力,当可成材;惟教养净儿的这副担子,就由师弟一人承担了。净儿今后一定会担荷起佛门的大任,望师弟费心看顾!”

慧智禅师合十道:“师兄放心,愚弟明白。”

第三天清晨,在土窟寺外一株高大的白杨树下,善遇法师安详打坐圆寂。荼毗大典之后,善遇法师的遗骨安葬在土窟寺西园。自善遇法师离世后,很长时间义净闷闷不乐。随善遇法师虽仅五年,但朝夕相处,师父对他体贴入微地关怀。在义净幼小而又单纯的心灵中,善遇法师早已代替了父亲的地位。

义净在寺里学佛这么长时间,但却只能带发修行。按大唐的规矩,禁止私自剃度为僧,否则官府要给予很重的惩罚。得等到一定的时候,或因某一机缘,朝廷颁发诏书,才允许度僧。度僧时有很多条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试经”,即背诵所指定的佛教经文,须背诵数百纸方可,况且音调和内容不能出一点!慧智禅师严格要求义净用心读经、背经的深意,就在这里。

 一日,齐州僧正来土窟寺检视,寺主明德大师率举寺僧众恭迎入内。僧正是齐州最高的僧官,由学行俱佳而年主德隆的僧人担任,管理全州的佛教僧尼事务。

 查看寺务僧纪终了,僧正问道:“不知本寺带发修行的童子有几名?学业如何,其中有没有值得造就的?”明德大师答道:“本寺童子共有四名,都品行兼优,努力上进,其中较杰出的是义净。”停了停,明德大师又道:“只是未见朝廷恩命,不知何日才能得度?”

僧正点了点头,说:“朝廷多年来都没有下诏度僧,只好等待机会了。不过贫僧听说大唐第一高僧玄奘大师也常常向圣上启奏。依贫僧愚见,开度一事不会太久。请各位对徒儿严加管束,勿使荒废学业,以免坏了我齐州的名声!”

晚间回到房内,义净前来请慧智师父检查本天的功课。功课背诵没有一点差错,慧智禅师很满意,之后又向义净讲起玄奘大师道:“记住,玄奘大师实为我大唐第一位有道行的高僧大德,为济度天下苍生,不惜冒死求法,此为大勇;在异国研学佛法,被尊为“大乘天”和“解脱天”,此为大智。你当努力精进,以这位大师为榜样,他日若有所成,方不辜负为师的一片苦心,也不辜负善遇师兄的教育之恩!”

义净很懂事地点点头,双手合十,道:“师父请放心,弟子知道了,一定不让师父失望!”从此,义净默默以玄奘大师为榜样,学习更用功了。

一个月后,朝廷敕令度僧,土窟寺虽说未争取到名额,但经过慧智、明德等人的努力,义净以神通寺僧人的身份参加了应试考校,一下子脱颖而出,成为十名赴州府应试者之一,在十人当中,义净年龄最轻。但在州试中,他泰然自若,有问必答,举动有仪,风范清雅,再次入选。十多天后,正式考试举行。齐州州寺的气氛格外肃穆,州刺史和所辖八县令一齐到场;齐王王妃、王子及长史、司马、主簿等僚属,也一齐来到。

齐州有额之寺共十八座,每寺度五人,共度九十名。但前来应考请度的,却有三百余人。这三百余人,都是十八座有额大寺及其余百座下院,经过十多年细心培养出来的人材,个个品行俱优,学业精良。

宣读圣旨后,举行了隆重的仪典。然后,考试开始。第一天,问难。问俗家情况、志向和学业概况。有几位童子由于太紧张而被淘汰;第二天,问戒。询问有关戒规的知识与实践方法,又有一些童子退场。第三天,写论,出题笔答。这是义净相对薄弱的环节,幸得明德法师和慧智禅师十多天的指导,总算顺利通过。这天考完,全场只剩了一半童子。第四天,诵经,分念诵和背诵。这是义净的特长,无论《金刚》、《法华》、《涅槃》,无论念与背,既流利又清楚,毫无挂碍之处。主考们惊讶不已。义净顺利地通过了最后一场考试。

几天后,举行庄严的开坛剃度大典。此后,义净成为一名正式的僧人。这一年是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义净十四岁。


两盏素油灯照亮了佛堂。灯影摇曳,人影模糊。随着钟磬和木鱼的交替敲击,土窟寺众僧在大殿里各就各位,肃然而立,清雅悠扬的诵经声响了起来。

功课作毕之后,义净又拿起新近正在看的《佛国记》。《佛国记》是法显大师对自己求法经过的追忆和记录,均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写得质朴而明畅,很好懂。义净读得十分仔细,时而热血沸腾,时而捶足叹息。

不几天,义净就读完了《佛国记》。他高兴地去找师父,说:“师父,弟子已将《佛国记》读完了!”

慧智禅师笑了笑,但没有说话。

“也许师父是要我多读几遍。”义净琢磨道。于是又认真地读了一遍。

几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义净把《佛国记》不知读了多少遍,乾归国、耨檀国、敦煌、鄯善国、焉夷国……义净几乎能将法显的三十国游历讲一遍!这一天,义净才顿时省悟道:“师父不是说过要有大志向!我把书读了这么多遍,可我的志向是什么呢?”义净百思不得其解,决定找个机会就这个问题请教慧力师兄。

土窟寺有十几亩地,大部分种粮食,离寺最近的一块地种菜。一天,众僧正在寺田的菜地锄草。休息的时候,义净问慧力师兄:“师兄,你的志向是什么?”慧力感到莫名其妙,停下手中干着的活,边擦头上的汗边问:“师弟,什么志向?”

“就是师兄自己的志向。”义净重复道。

“我的志向?”慧力略思索了一下,突然拍拍手道:“对了,身入佛门不就是我的志向么!”

对!身入佛门不就是志向么!弘扬佛法,救济群生不就是“大志向”么?义净高兴极了,等锄完菜回到寺里,马上去找师父。

“师父,我有志向,我的志向就是弘扬佛法,救济群生!”义净高兴万分地告诉师父。慧智禅师听了,微微笑了一下,却反问道:“净儿,你已经快十七岁了,你怎样来弘扬佛法?用什么来救济群生?”

义净愣住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此后很长时间,义净一直在苦苦思考:怎样来弘扬佛法?用什么来救济群生?他想了许多答案,但都觉得不满意。师父所说的“大志向”究竟是什么呢?没有办法,义净只得去问师父。师徒两人向来亲密无间,义净对师父是无话不谈的。义净把自己的想法和问题禀告了师父。师父温和地问:“净儿,有次你早晨上堂去晚了,还系错了一根纽带,记得吗?”

“弟子记得。”义净答道。

“究竟为什么去晚了?”师父又问。

“那天晚上和师父说话,听师父讲法显大师。回去后徒儿睡不着,后来睡着又做起梦来,梦见自己也像法显大师一样,去西方佛国求法。梦中快要到佛国的时候,忽然云板敲响了。”义净老老实实地向师父道。

“想去西天佛国吗?能去吗?”师父问。

“能!”想了一下,义净又补充道:“法显大师去了,玄奘大师不是也去了么?”

“对,两位大师都去了。但是你知道,有很多人去了却没有回来。此去西天,万里迢迢,路途凶险!”

“弟子不怕,法显大师和玄奘大师能回来,徒儿也能回来!”

“好!”慧智禅师显得很满意:“为师将那部《佛国记》传予你,你须用心拜读,不要辜负为师和你善遇师父的期望!再者,过两年你就要受具足戒了,戒法和功课更不可荒废!”

义净终于知道了师父所说的‘大志向’是什么意思。

光阴茌苒,两年很快过去,到了唐高宗永徽六年(公元655年),义净二十一岁,受了具足戒,成长为一位英气勃勃的年轻学僧。

土窟寺住持明德法师已于半年前逝世,临终前口诵佛号,溘然而化。经全寺僧众推选,并经祖寺神通寺的批准,慧智禅师继任土窟寺住持,成为第五代。义净是慧智禅师的高徒,也往往帮助师父处理一些寺务,减轻师父的负担。

慧智禅师专于律仪,对戒法有很深的造诣。他常对义净说:“我佛门之大法,总而言之,为三字,即戒、定、慧。三学又以戒为本。世尊住世,以世尊为师;世尊离世,则以戒为师。只有学好戒,方能持好戒,方能入定,方能生慧。”这天讲经,慧智禅师又很有感慨地说道:“为师自出家至今,已虚度了三十多年光阴。当初也曾许大愿,效法法显大师。法显大师能冒死取回三大部律法,为师曾想精研一番,奈何天生愚钝,现在仍不能得其要旨。律法洋洋数百卷,历代大师多有疏释,为了戒体这个问题,已使为师困惑了数十年而不能解。”

说到这,慧智禅师凝视着义净,问:“戒律是我佛门的根本,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在,你懂师父的意思么?”

义净深深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对师父说:“师父放心,弟子懂了!”

两天后,义净奉师父之命,回祖寺神通寺去拜阅律藏经典。在藏经阁长老的指点下,义净斋戒沐浴七天,每日六时诵经、打座,涤除身心的尘垢。然后,长老带领义净登上藏经宝阁。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藏经阁前的婆罗树又开放了新叶。整整用了一年时间,义净读完了四《律》五《论》,对戒法与律法有了很深的造诣。但他在读律藏的第二部分,即前代律学大德的章疏著述时,却常常感到困惑,由于这些著作都是各大德根据自己的理解所写,观点和论述的角度常有不同。

阅完神通寺的律藏后,义净决定外出游方参学,负笈请益。慧智禅师对义净的计划非常支持,说:“游方参学,也是我辈份内的事。为师听说邺中日光寺尚有法砺大师的弟子在弘演《四分》。好在离我齐州不远,你们师兄二人可一起前去,路上也好互相照应。”

义净和慧力师兄遵从师命,身负板笈,一路逶迤向邺中行去。这邺城也是一处大都市。穿过市井廛落,两人出了西门。只看见一座殿堂的飞檐隐藏在河边柳丝下。走近一看,原来是山门殿,门上正中有“敕建日光寺”几个大字。两人说明了来意,守门的僧人马上将义净与慧力迎请入内。

日光寺自法砺大师圆寂后,门庭冷落了不少。今天见有齐州的学僧专程前来求教,当然格外高兴。

该寺上座道成法师年约六十,是法砺律师的入室弟子,举止沉稳,面容慈祥,听义净与慧力表达来意后,说:“先师去世后,本寺由老衲师兄明导律师主持,继续弘扬先师的律学思想。不意去年师兄也撒手西归,方由老衲勉为其任。律学非老衲所长,好在先师和师兄们的著述,本寺都还保存完好,两位可随意阅读。”

在之后的时间里,义净和慧力在一间极为干净的小房里,拜阅法砺大师的遗作,《四分律疏》、《四分律羯磨疏》等三十余卷,此外还有法砺的弟子明导、昙光等的著作。义净读了不少经本,如《般若》、《涅槃》、《法华》等等,如今又系统地阅读了律藏典籍,明白了律宗几家争论的焦点所在,也明白要研究这些问题,还须在论藏经典上下功夫。

几个月后,师兄弟两人辞别了道成法师,回到历城的土窟寺。

这天,慧智禅师对义净说:“听你们说去日光寺的经过,这几天为师一直在想,要能解滞去惑,听学毗昙,你们非去长安不可。长安乃我大唐京师,硕学大德云集在那里。而且,长安与戒律之法大有因缘,《四分律》、《十诵律》的译传,都是从长安开始,律宗中道宣大师的根本道场也在长安。”

义净听后,心中惊喜万状。但一想到师父患病在身,并未痊愈,心头又是一沉。“师父,徒儿先在这研学论典,去长安的事,等师父病好了再说吧。”

“真是愚痴,绍隆佛法事大,还是为师身体事大?再说,齐州毗昙经典,各寺都藏得很少,纵使有,能教授你们的大德也不多,为何要耽误光阴,以小忘大?”慧智禅师有些急切了。

见此情景,慧力倒拿定了主意。“师父,不如这样,由师弟一人去长安求学,弟子在家伺候师父。”

义净一听,尚未开口,师父说了话:“这样也好,净儿先一个人去吧,先到洛阳,再到长安。古来先贤大德都是只身弘法,孤身犯险。这对你也是个磨炼的机会。我和你师兄为你早晚诵经,祈求佛祖慈悲。你好自为之,莫忘了你的志向!”

师命难违,义净只得含泪拜别了师父和师兄,收拾行装上路。


唐高宗显庆五年(公元660年)。艳阳高照,云淡风清。义净手持锡杖,身背装满经籍和随身资具的板笈,在通向长安的官道上踽踽而行。十天后到达洛阳。

洛阳是新设的东都,与长安并称为东西两京,不仅是仅次于长安的全国政治中心,而且佛教事业历来都很发达。义净走近城东的上东门时,发现有许多军兵把守,盘查得非常严。他停住脚步,掏胸前装的身份证明——黄绢度牒。这时,身旁一位青年僧人主动和他谈论。义净一听,问道:“听口音,师兄是山东人?”

“是的,我是莱州人氏,在大觉山大觉寺。”那位僧人说着,从后面帮义净扶起板笈。

原来这位青年僧人法名叫弘祎,是莱州(今山东省掖县)大觉寺的僧人,比义净小两岁,戒龄也短两年。弘祎这次西来也是游方参学,想去长安。不过他来洛阳已经半年多了,正在洛阳听习弥陀净土法门。特别使义净高兴的是,这位弘祎的本业是专攻毗昙,是位论师。义净这次离开齐州来长安的目的之一,就是学习《俱舍论》、《唯识论》等论藏典籍。

都是山东的青年学僧,都是出外求学,骤然相遇,两人立刻便成了好朋友,以师兄、师弟相称。弘祎来洛阳时,经大觉寺师父的推荐,住在净土寺。该寺在毓财坊,进上东门,向左走过积德坊便是。义净刚到洛阳,还没决定去何处挂单,应弘祎的热情邀请,便高兴应允来到净土寺。

弘袆论师早来半年,对洛阳的情况已很熟悉。他虽也是客僧,但对义净来说却成了主人。弘祎热心地向义净介绍各处名胜,并自告奋勇领义净去几处重要的地方朝拜。

一晃,就到年底了。这天,一阵猛烈的西北风过后,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弥天漫地,马上路上便积了厚厚一层。义净和弘祎不能外出参学,便呆在屋里阅经。突然,弘祎论师说:“义净师兄,我想再过几天咱们出发去长安,你觉得如何?”

长安铁定是要去,但义净还没决定何时动身。听弘祎说过几天就走,便有些奇怪。“为什么过几天就走?”义净问。

“师兄还没有观礼过迎请真身舍利的盛况吧,真身舍利如今就在大内供奉着。愚弟听说将要送往长安供养,然后再由长安送入法门寺真身舍利宝塔中。咱们赶往长安,可以观礼奉送的盛况。”弘祎答道。

义净在齐州的时候就听说了佛祖真身舍利的事情,但是不知道舍利究竟是什么样。现在听弘祎说赶往长安可以观礼奉送的盛况,不由得动了心。洛阳虽然也是京城,佛教事业兴旺发达,但比长安还差一些。

两天后的早晨,大雪终于停了,阴云缓缓散去,露出了一轮红日。义净和弘祎辞别了净土寺,双双背着板笈上路。后来在中途又增加了一位同伴,是一位名叫玄瞻的青年僧人。

长安之建都,从西周开始。此后秦、西汉、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以至隋、唐都把这里作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自汉通西域以来,这里是丝绸之路的开端。至隋唐时代,发展成世界闻名的大都会和东西文化交流的中心。长安城里,寺塔林立,中外大德,尽集于此。这如何不使义净激动!

那时,义净最崇拜的玄奘大师正在坊州(今陕西省黄陵县)玉华宫译经,义净未能亲聆教诲,但义净却有幸瞻仰了道宣大师的风采。道宣大师俗姓钱,是南朝士人之后,追随当时的律学宗师智首学习《四分律》,尽得其法要。在终南山潜心著述,表达对《四分律》的研究心得,如《行事钞》、《毗尼义钞》、《随机羯磨疏》等,首先明确判定《四分律》的大乘属性。这些研究成果轰动了天下,人们尊其为“南山宗”。

义净在长安经常去西明寺,一则道宣大师是那里的上座,经常开讲律学;二则那里藏书极为丰富,有御造的《一切经》,即朝廷组织编抄的佛教经典全集,数量最多,也最精确。

那一天,怀素律师代道宣讲律,散席之后,他告诉大家:“家师昨日接到圣旨,今晨已奉召入宫,法门寺佛祖真身舍利,将在七日之后奉送入塔供养。家师奉旨筹划,不能分身,所以讲席暂停。今日圣旨已下,京城臣民不分僧俗,奉送舍利时,俱可随喜供养。”

大家听了,都万分高兴,一起高诵佛号,义净与玄瞻更是激动不已。

真身舍利出皇宫的这天,义净和弘祎、玄瞻随着大慈寺的卜车,很早来到朱雀门外,但见一队队的禁军仪仗、卜车、乐队早已排满。朱雀门外的东西和南面已是一片彩色的世界。先从朱雀门出来一队队衣帽亮丽的内侍和盛装的宫女,然后是数百面五颜六色的臣幡,随风招展。臣幡之后是一辆宝鼎香车,车上一座巨大的香炉里,焚烧着的旃檀香,烟雾迷蒙,发出浓浓的香味。运送真身舍利的宝车上是一座宝帐,帐内的台座上,供奉着一个透明的琉璃宝函,里面正是那枚佛指真身舍利。宝帐的外面,装饰了金银珠玉,熠熠生辉,在太阳光照耀下,时时发出万道耀眼的光芒!朱雀门外东西和南面,不管男女老幼,不管士庶僧侣,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上,口诵佛号,叩头礼拜,声音震动了长安城!

宝车之后,是载着京城大德高僧的卜车。以道宣大师为首,大德们从身披黄色袈裟,威然安坐。然后是朝廷的文官武吏、禁军兵仗,京城诸寺的僧人和卜车,以及公私音乐。宝车和仪卫车队出了朱雀门向右拐,顺着皇城的城墙至含光汀、顺义门、安福门,圣上和武后派的内侍在安福门城楼上执香迎送。然后宝车又缓慢地向西移动,出了长安城西北的开远门,在几十万人的簇拥之下,向扶风法门寺而去。

看完舍利迎送大典,回到所住的大慈寺,义净久久不能平静。自豪与激动、兴奋与向往,交织在一起,升华为一种神圣的责任感。

然而,却又发生了另外一件很大的事情。朝廷下了圣旨,欲使僧人必须向俗人跪拜,义净是律师,当然知道这首圣旨意味着什么。依据戒律,出家人不得向俗人跪拜,否则就是违戒。

这一天,玄瞻领来了一位陌生的僧人,“这位是安邑坊玄法寺的处一师兄,他的师祖是玄法寺上座。”玄瞻向义净说明。

那位处一法师说着取出一份圣旨的抄本。义净接过一看,内容正是想让僧人向俗人跪拜。义净留意到圣旨中“今欲令”如何如何,以及“或恐悖于常情,令有关官员详细讨论再行奏闻”一段话,便指着道:“圣旨上确有令僧人向俗人跪拜的意思,但尚未最后决定,大家不必慌乱,我想道宣大师决不会淡然视之,咱们请教大师去。”

等到了西明寺山门前,只见从各处来的佛门弟子,已在这里汇成了人流。诸寺长老大德被领到法华院大殿商议对策,一般僧众在天王堂后的偏殿等候。沉重笼罩着整个西明寺,但和尚们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又过了许久,怀素律师从法华院急忙走到偏殿的台阶上,双手合十朗声说道:“诸位同门、施主,方才各长老大德商议了几件事情,命小僧前来传话,第一,拜俗一事关系到我佛门之兴衰,凡我佛门弟子,望能齐心协力,勿生其它事端;第二,诸位长老大德正在商讨书写表文,奏呈皇上,请各寺留一位代表,其余的人请回去等候消息。”

处一法师代表玄法寺留下了,义净和弘祎、玄瞻只好不快而归。次日,朝廷大集群臣在蓬莱宫讨论此事,道宣大师和大庄严寺的威秀法师等,率京城诸寺选出来的大德二百余人,来到了蓬莱宫请愿。随同表文呈上去的,还有诸大德从佛经上摘抄有关不准拜俗的经文和戒律,数达几十卷。此时朝廷里面正在争论不息,还没有取得一致意见。但很多人,包括丞相和一些皇族的人,都理解和支持僧人们的行动。

一个月后,到了五月三十一日,朝廷仍然意见不能统一,便召集了建国以来极为少见的大会,专就出家人是否拜俗展开大讨论。前来参加会议的有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以及一些州县的官吏,竟有一千余人之多。道宣大师和威秀法师、大慈恩寺灵会法师、弘福寺会隐法师等,带领数百僧人第二次赴阙请愿。这一次,义净等四位学僧想方设法参加了进来。虽说是排在队列的末尾,然而他们仍然兴高采烈。

三天以后,朝议的结局出来了:除了少数没有明确表示态度的官员外,其他八百九十三位官员明确表示拜或不拜,其中反对拜俗的人占了多数,共五百三十九人;同意拜俗者是少数,仅有三百五十四人。

结果送到了皇帝那里,皇帝很是尬尴,但又没有办法,只得下了一道《停沙门拜君诏》,算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佛门弟子们维护了自己信仰的神圣性和纯洁性,取得了胜利。



唐高宗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晚上四更刚过,关中北部坊州的南城门忽然吱呀呀开启,穿出一区骏马。未等城门在闭,骑者与骏马早已飞驰而去!

月色朦胧,群山静寂。只听得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山间石道上脆响。马蹄声由北向南,穿宜君,绕同官(今陕西省铜川市),下华原(今陕西耀县),直奔长安。三个时辰后,飞骑已至长安开远门。交验腰牌和文书后,又马上朝东奔向皇城。

骏马的铁掌敲响了长安城大街,引起了人们的注意。随之,另一个消息更使得长安僧俗吃惊不已:朝堂上响起一片哀恸之声,皇帝罢朝三日,一个噩耗迅速传遍了长安,传向全国各地:大唐三藏法师玄奘于二月五日夜半在坊州玉华寺逝世。

大慈寺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钟声,正要出门的义净和弘祎、玄瞻又回到了大殿前。僧众齐集后,上座法师双手合十,未说话已泪流满面:“我玄奘大师昨日晚已谢世往生。众僧随老衲到佛祖前诵经,祈请佛力加被,大师早登兜率天境。”

好似当头一棒,如同万丈高山一脚踏空,义净只觉得—阵眩晕,腿脚发软。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大师却去坊州译经。原想等大师回京后即去拜谒,向大师诉说自己的心愿,请大师指点迷津,去除疑惑,却不料如此无缘,自己如此福浅命薄。

寒风呼啸,天地昏暗,整个长安城沉浸在悲哀之中。朝廷下令,玄奘大师葬事所须费用,全部由国家供给。

4月14日,玄奘大师将被安葬在长安城外的丈河旁。送葬这天,长安僧尼和士庶送来了素盖、幡幢、帐舆、金棺、银参、娑罗树等,达五百余座,分布在城内大街要道上。方圆五百里以内,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涌向长安城东丈河旁的白鹿原,人数达一百余万。当时长安城内的总人口仅约百万,这次送葬,好比是万人空城。这在长安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

此情此景,已经使义净热泪满眶:人生能得到这种际遇,更欲何求?只要能济度苍生脱离诸苦,就是死上—千次、一万次也值得!晚上,义净和数万人一样,不顾官府的劝告,守在墓所。也就是在此时,义净心中终于形成了酝酿已久的一个决定,待大师安葬后,马上赶回齐州,禀告师尊慧智禅师,他将继承玄奘大师的事业,赴西方佛国求取圣法,济度苍生。

义净对弘祎、玄瞻、处一说了自己的计划,众人都称赞不已,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共赴险途。

三个月后,义净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将《俱舍》、《唯识》、《摄论》、《成实》等论典都已系统地学完,对各代律学大德的著作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对当世律学泰斗道宣大师的著作,也进行了仔细的学习,有许多还是亲耳聆听道宣大师讲述。

暑期已过,凉风习习,义净离开了长安的各位师友,约好了再见的时间,又沿着四年前的来路,踏上了归途。

师徒情深,心有灵犀。自从知道爱徒将回,慧智禅师这些天也日夜心绪不宁,每天傍晚总要和慧力一起,赶到寺外西园漫步。每次到西园,望着善遇师兄的坟墓,想着义净将要学成归来,心中总要生出无限感慨。

这天,师徒二人最终相见了。义净向师父仔细讲述了四年来求学长安的所见所闻。慧智禅师对义净说:“净儿,师父已为你发愿写经,并将你到佛国求法巡礼的志向对佛祖表明,祈求佛祖佑护,完成大愿。愿力所感,竟有舍利出现,实在是佛祖的启发。你可尽快筹划,以便早日成行,切勿辜负了佛祖的眷顾。”

义净坚定地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年的正月过后,义净告别了师父和师兄弟们,再一次西行。此次,他是要西度流沙,去佛国取经,将与同去的法师在长安大慈寺会合。

到达东都洛阳后,仍从上东门进入,到以前住过的毓财坊净土寺挂单。当天义净刚要歇息时,客房进来一位青年僧人,原先他也是在这里挂单暂住的。这位青年僧人年约二十,谦恭有礼,法名善行,是晋州(今山西省临汾市)人,出来游学,志在律仪与明咒。他知道了义净是律师后,极为高兴。

义净入佛门二十五年,受具足大戒已十二年。勤勉不懈,以律学为专业,精研经律论三藏,已经是满腹学问。他见善行谦恭有礼,虚心求教,也很高兴,就将律学精义给善行讲了一些。义净的品行与学问使善行钦羡不已,便有了从学受教之意。善行来洛阳已久,也打算去长安。听说义净的去向,便请求能与他同行,以便求教。义净高兴应诺。

第二天,两人离开了净土寺僧众,负笈持杖,过漕渠桥、中桥,向西南穿过洛阳南城,出定鼎门,向西逶迤而去。一路上,善行虚心而殷勤,处处执弟子之礼。两人讲论佛法,非常合得来。

到了长安后,义净带领善行入春明门,仍然住在常乐坊大慈寺。弘袆论师已经回来,比义净早到半月余。玄瞻法师半年前南下,尚无消息。玄法寺处一法师因母亲患疾,回了并州,捎话来近日即返长安。因此,义净一边打深西行路途的消息,一边等待其他两位约好的同伴。

此期间,义净在西明寺精心拜阅了道宣大师的一些律学新作,又对“色法戒体”之说进行了研究。但各家律学论议纷纷,争执不一,义净确实无法从现有的律典中找到圆满的答案。

“到印度去,唯独到佛祖的国度才能解决这些问题。”义净暗自想道。

但是,坏消息却接二连三而至:玄法寺的处一法师托人捎话,说母亲年老多病,无人侍奉,不能分身前去与大家一同西游了;玄瞻法师也从江宁捎信来,说自己正在修习净土法门,很有心得,却没有提什么时候去印度求学一事;另外,去西域的路途,听说北有突厥,南有吐蕃,常常与大唐发生兵戈之事,道路常常因此而受阻……

夜色深沉,四周一片静寂。烛光摇曳中,义净和弘袆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善行在一旁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义净最终开口了:“弘袆师,人各有志,不可勉强。现在西方路途不通畅,却没听说南方水路有何阻碍,我们不如走水路,也不必再等下去了,无论人多或人少,全凭缘份。只要心诚,相信佛祖一定会佑护的。玄奘大师不也是独自犯险么?”

弘袆未答话,但点了点头,一旁的善行却说道:“两位师父,善行愿追随前后,随两位师父到天竺去。”义净和弘袆都有些意外,转过头望着善行。义净说道:“你虽然愿意拜我为师,但我未得家师许可,尚不敢擅作主张。况且,赴天竺求法,千山万水,生死难卜,需有大智大勇之心方可。”

“师父不必多虑,弟子都已经想好了。”善行神情严肃,向义净合十道。

 经过商量,义净回齐州向师父辞别,加上善行拜师之事也要向师父面禀;弘袆已得家师亲笔书信,让他不必面辞,从速西行。如此,弘袆直接南下,在江宁寻找玄瞻。商定义净自大运河南下,在扬州结夏;弘袆找到玄瞻后也到扬州结夏。那时扬州是一个极为繁华的水陆码头,也是出洋的港口,外国商船极多。在那里相会,便于筹划搭船之事。

商议之后,三人便马上动身,分头行事。因此,义净又一次回到了齐州土窟寺。

日子过得很快,马上就到了出发的时间了。这天晚上,一轮上弦明月斜挂在天空,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义净领着善行,跟在慧智师父和慧力师兄的后面,走向土窟寺的西园。四个人静静地来到了善遇法师的坟前。义净明天就要万里远行了,今天晚上专门来向抚育过自己的恩师善遇法师辞行。

“师兄,净儿明天就要出发去佛国。二十多年了,师弟明白师兄一直保佑着净儿;现在净儿肩负重任,就要去佛国求取大法。万里迢迢,请师兄在冥冥中护着净儿,取得大法,早日归来。”慧智禅师燃上一柱香后,合十祷告道。

义净也燃上了香,和善行双双跪在师父的坟前:“师父,弟子和善行明天就要离开您了。师父的教诲,弟子没有忘记。为弘扬佛法,济度苍生,此去肯定排除万难,取得大法,祈求我佛慈悲,龙华树下,与师父早日相见!”说完,与善行毕恭毕敬地俯身叩拜。每一拜,时间都比平常的长,因为义净知道,明天离开之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何时回来。

慧智禅师对义净说,“天竺求法,是莫大的善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要一心一意,不可怀私恋之心。虽然是你和善行前去观礼圣迹,实则代表了我和善遇师兄,代表了我土窟寺僧众、我齐州乃至我大唐的四众弟子,你当牢记在心,奋勇向前,一定能成就无上功德。”


炎夏,骄阳似火。

扬州的天气像火炉一样,蒸气逼人,没有风,没有云,人们热得就要喘不过气来了。义净和善行在扬州谢司空寺坐夏,今天是最后一天。

日已近午,两人在房内跌坐。离开齐州时的高兴和激动已荡然无存。义净闭目不语,善行一脸沮丧的样子,常偷眼看看师父。义净虽说闭目不语,可内心如风起云涌,极不平静。头上的汗一道一道淌下来,却擦也不擦,仍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当初在长安结志西游的处一法师,因侍奉母亲而不能去了;现在弘袆和玄瞻也改变了初衷,要专修净土法门,也不愿去印度了。

怎么办?

善行明白师父的心情,有心安慰,但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禁瞥了瞥师父身旁的一个包袱,那里面是一匹琵绢和一件如来等量袈裟。听说义净要赴西天佛国,齐州诸寺和百姓送来很多织绢,乞求义净带往印度供施。义净望着那堆成小山般的织绢发了愁。中土与印度远隔千山万水,怎样才能将它们带去?后来,慧智禅师想了一个办法,将送来的这些织绢每匹剪下一块,最后缝合到一起,剩余的都退还。用缝合到一起的这些绢,裁制了一件如来等量袈裟,恰好还剩有一匹。虽说只有一匹琵绢和一件袈裟,可这是山东道俗对佛祖的一片心意啊!情义之重,不亚于一座泰山。

义净下定了决心:初衷不改!

可是水路和旱路不同,得准备许多的淡水和食物,尤其是搭便船的问题。

这时,谢司空寺的上座法然大师和维那观性律师进来了,还有一位沙弥提着一个食盒。另一位是俗人,义净不认识,义净忙放下琵绢、袈裟,站起来敬礼。

“听善行小师言,律师身有微恙,没有去用斋,老僧与施主专门前来看望。”法然大师又转身接着向义净介绍道:“这位是龚州刺史冯大人,发愿来敝寺普斋僧众。全寺上下都已用过斋饭,单单缺你们二人,冯大人执意来送果品和点心,以求功德圆满。”

天气这么炎热,冯刺史竟亲自来送斋供。义净忙给各位让座。众人落座后,冯刺史看见床榻上的琵绢和袈裟,问道:“此绢和袈裟为何都是碎片缝成,又似乎都是新的?”

“这是齐州佛门弟子献给佛祖的供奉之物,因人数太多,只好从每匹织绢上剪下一块,缝合而成。”义净回答。

“南无阿弥陀佛!”刺史又问道:“佛祖远在天竺,不知怎样送去?”

“贫僧发心赴天竺求法。”义净就将自己的计划及目前的问题简单讲了一遍。

“如此甚好!”刺史赞同地点了点头,高兴地说:“只要大师有此勇心,旅途之事不用担心,一切由下官承办。再者,下官两位舍弟俱在原籍冈州(今广东新会市)州府任职。冈州与广州都是出海口,南海诸国商舶以至波斯商舶常去那里。大师搭此船前往天竺,应该不会太困难。”

听了冯刺史的话,义净连声称赞:“善哉!善哉!”

这位刺史姓冯,名孝诠,任职岭南龚州(今广西省平南县)。家世奉佛,广作功德。正好今天是夏安居的最后一天,而明天,冯刺史就要离开扬州,到江宁公干,然后南下岭南。冯刺史是个很豁达的人,见此情况,主张义净师徒随他一路同行。这对义净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真是因缘和合,佛法无边,心坚志诚,天赐良机!第二天,义净与善行随冯刺史一起,乘船向江宁而去。

江宁(今南京市)寺宇众多,是义净久已神往之地。不光寺宇众多,佛法兴盛,义净早年听慧力师兄讲,先师善遇法师曾来这里,因背诵三种《涅槃经》而震惊了江宁,所以对江宁倍生亲切之感。在这里,义净又遇到一位志同而道合的僧人,名叫玄逵,并商定秋末在广州制旨寺相会,然后一同前往佛国。义净高兴万分,待冯刺史办完公干,便转辔南下,很快便来到广州。

广州是大唐对外贸易的主要口岸之一,也是整个岭南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珠江口上,时常停泊着来自师子国(今斯里兰卡)、印度、波斯(今伊朗)、昆仑(中印半岛南部及南洋诸岛)的“南海舶”,运来象牙、犀角、香料、铜锭、海贝和各种宝物。冯刺史家就在珠江口内,他又是邻州的长官,所以,与广州州府以及“市舶司”的官员都很熟悉。不久,便找到一位波斯船主,极为爽快地答应待船回波斯时,带义净他们南行,时间大约是十一月。

此时才刚刚进入秋季,离十一月份还算早。义净便在制旨寺给玄逵律师留下一封书信,写明已联系好了船舶,自己十月底将至制旨寺与他相见,然后,应冯刺史之邀,一同去冈州。

冯刺史的两位弟弟一名孝诞,一名孝轸,再加两位弟弟的夫人宁氏和彭氏等,全家都是信崇佛法的人,都为能供奉一位大德僧赴佛国朝拜而深感荣耀。自义净师徒到来之后,冯家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决定洁净沐浴,吃素三个月,为大德僧朝拜佛国置办行装。宁氏、彭氏等内眷,天天亲自下厨为义净师徒做斋饭,又亲自送往义净师徒的住处,还为义净师徒亲自缝制被褥、鞋袜和衣服。

义净心中非常感激,每日与善行在佛堂诵经修禅,为冯家举门亲眷作了七七四十九天佛事。

三个月转眼即逝,该到起身去广州的时候了。冯家五十多口人,也用五十多块织绢缝制成一件袈裟,请义净捧在手中。给义净师徒置办的行装都已齐备,重点是穿用的东西和干粮、水果,满满装了四大篓。义净师徒随身带的,则是两副板笈和一柄锡杖。

冯氏兄弟三人送义净师徒到广州,临时将他们安顿在公廨。冯氏兄弟去联系波斯船主,义净则领着善行去制旨寺寻找玄逵律师。

玄逵早已到了制旨寺,但却患着严重的“风疾”,卧床不起。他十分可惜地说:“义净师兄,玄逵不知哪一世作的孽,没有修得此福分。幸好师兄福德俱净,定能到天竺求得大法,圆满功德。这也是我佛门之大喜了!”

义净紧紧地握着玄逵的双手:“师弟保重!”

“师兄一定要回来!”

“一定回来!”义净坚决地说。

唐高宗咸亨二年(671)十一月的一天,义净带着弟子善行,登上了南下的波斯商船。二十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此时,义净已三十六岁。

义净和善行一直站在船尾,目送着大陆慢慢地后退,逐渐消失在天际。四面望去,汪洋一片,强烈的太阳光直射海面,迸射出万点碎金似的闪光,在海面闪烁跳跃,使人眼花缭乱。渐渐地,周围都没了帆影,只有义净搭乘的这条船在乘风破浪。夜晚,巨大的商船随着风浪在轻轻地摇晃,船身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船舱内,蜡烛已经熄灭,善行正在熟睡,发出阵阵鼾声。义净仍旧在结跏趺坐,默默诵着经文。

十几天后,到达一处岛屿。义净上岸后,发现这里很热,气候与景象和大唐不同,特别是和齐州不同。询问通译,原来这里叫宽林邦,是室利佛逝国的都城。

“室利佛逝”四字是梵音的汉译,本意是“吉祥胜利”。该国位于苏门答腊岛的东南部,也就是马六甲海峡东端的入口,是中印半岛南端海上交通的关键之处。由这里向北(稍微偏东一些)直驰可抵达广州,向西北穿过马六甲海峡直驰,便正对着印度大陆。因为正处在海上的交通要道,商船往来,室利佛逝国对大唐帝国当然很熟悉,本地的商人也有随船前往大唐的,大唐的商人也来这里,两国关系向来很好。

义净在岸上随意浏览,心中却逐渐着急起来。船停的时间长,需要先让善行休养,但语言却不通。宽林邦是个繁华的港口城市,义净看见许多店铺的招牌上写着梵文。他小时候听善遇师父讲过,也见过善遇师父写这种文字,但只认识字母,不会写,更不会说。好容易找到一座佛寺,义净才放心了。

在这座佛寺里,义净遇到了一位懂唐语的僧人。此人除了皮肤稍微有些黑以外,长相竟有些像中土人氏。唐语说得十分流利,只是略有些江南口音。这位僧人介绍说,他法名慧寂,俗姓陈,本是大唐泉州人氏。父亲经商,流落在这里,就娶了当地女子为妻,再也没有回故乡。在他十六岁那年,父母双双病逝,他便入寺院剃度为僧。

据慧寂法师介绍,室利佛逝的佛教非常兴盛,全国大部分人都信仰佛法,连国王也是在家的佛门弟子。这个国家的佛教由印度僧人直接传来,本国人有很多是从印度迁徙而来,加上气候条件与印度差不多,所以佛教的修持仪轨,与印度完全一样,连全国通行的语言也是梵语。国王崇信佛教,敬重三宝,热心于佛学,供奉了许多有学问的僧人。对于来往于室利佛逝的外方客僧,更是热诚欢迎,礼遇有加。客僧只要通名挂单,就可领一份供养,在寺院长住。万一要离开,要去印度,那更方便,室利佛逝常有来往于印度和佛逝的官船。

“善哉!善哉!南无阿弥陀佛。”听完慧寂法师的介绍,义净心中非常高兴,便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一则学习梵语,二则善行也需要休养。

住在寺里后,义净的梵语、梵文学得很快,但善行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不服水土,常常腹泻。一个多月后,善行的病情仍不见好转。慧寂法师每天都想尽方法为善行治病配药,可是这儿的治疗方法不同于大唐。凡是有病,必须先停止进食,然后服些药。药的种类少不说,与中土也完全不一样。至于中土擅长的诊脉、针灸医术,这里也完全没有。

实在无奈,义净便与慧寂讨论,找便船送善行回中土。

善行的心里特别不好受,他想,到佛逝这只是求法的第一步,向西依然是汪洋大海,风波险恶。况且即使渡过大海,到西土取得大法后,还要再渡过大海,返回大唐,难险可想而知,现在让师父独自西行,真是愧疚不已。

临别时,善行啜泣不止,义净热泪渗襟,慧寂法师也黯然神伤。实际上,这次分手实在是师徒两人的诀别。


六个月之后,义净的梵语水准已有了一定的基础,能进行有关日常生活的简单对话了,便收拾行装,再次搭船西行。

这次乘的是室利佛逝国去印度的官船。官船共两艘,目的地是东印度。听说有大唐高僧赴印度求法,国王派使者给义净送来很多供养。所以一切都还顺利,只是风力较小,船行得慢些。十五天后,到达了末罗瑜国。该国在苏门答腊岛的西北部,也就是马六甲海峡的西口。船在末罗瑜停留了两个月,装卸货物。后来又升帆起航,航向西北。十五天后,到达羯荼,即马来半岛的西部。

羯荼是个不大的海港,向西隔着大洋,与印度半岛相望。据船主说,此行直向西北,到东印度的耽摩立底国,顺利的话,二十多天就可到达。行程远,走的又是大洋中部,所以两艘船舶在羯荼作了最后一次检修,备足了淡水和食物,便一前一后,升起长帆。驶出了港湾。慢慢地,陆地不见了,海水和天空融合为一种颜色,无边无际。

义净每天在船上定时诵经打座,然后或许研习律义,或许复习梵语。下午,特别是傍晚时分,便登上舱面,在甲板上散步。晚霞映在海面上,是那么的绚丽多彩。向着落日的方向望去,如同一匹匹巨大的绸缎铺在海面,五颜六色,随着波浪在缓缓地起伏、飘动,恰似一条通向太阳的丝绸之路。每当这个时候,义净总是激动不已:在这条丝绸之路的那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不就是西天佛国么!从发愿西行至今已经二十年了,多少次梦中的景象就要变为现实了,就要踏上佛国净土了,就要像法显大师和玄奘大师那样去巡礼圣迹了,就要将山东父老托自己带的那重逾泰山的琵绢和袈裟献给西方佛祖了!

南无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最后这一段航程平安吧。

这一天拂晓,突然遇到一只小船,那位船主说前面是“裸人国”,土人不让通过,他们船上已有一位军士中了毒箭不治而亡。他们等在这里,盼望两船联合,集中武器冲过去。

但这边的船主却摇摇头,不主张用武力解决问题。这位船主年纪要大得多。船主的航海生涯已经很长了,这可以从他黝黑的脸膛和满脸深深刻着的皱纹中看出来。老船主不慌不忙,微笑着向水手们示意:起碇升帆!

老船长向舵手指示了方向后,带了两个水手下到内舱,来到义净住处的旁边。义净已经注意到门口有一木板箱,很重。船主命令水手打开箱子,里面全是铁器,有铁刀、铁矛头、铁钉、铁弓等等,只不过很旧了,大多数锈迹斑斑。船主命水手将箱子搬了上去。

“阿弥陀佛!全都是武器。菩萨慈悲,希望不要打起来。”义净瞥了一眼,心中暗暗祈祷。

“呜——”传来一声螺号声。义净忙爬上舱面察看,阿弥陀佛!只见远处划来一条条小舢舨,吹着螺号飞驰而来。向其它方向一看,也有数不清的舢舨,每条舢舨上五六人或七八人,各持船桨,划得飞快,像数不清的蜈蚣爬来,把两只大船团团包围着。义净赶快闭上了眼睛——戒律规定僧人不许观看军阵兵旅之事——双手合十,嘴里念起了消弭兵灾的经文。

这时,船头有一人大声喊起话来。从那口音义净听出是老船主,可喊的是什么话却听不懂。但可以肯定不是梵语。只听那个人大声喊道:“卢呵!卢呵!”许久,船上没有什么动静。义净悄悄睁开了眼睛瞭望,土人们仍喊着“卢呵!卢呵!”却摇着手,没有拿兵器。

可实际上,这是一场误会。

附近有一岛屿,组成了一个国家,叫“裸人国”。这些岛屿盛产水果和稻米,却不出产铁。所以,岛国上的人便派哨船在这一带巡逻,若发现有商船路过,便上前拦住,用他们盛产的水果来交换船上的铁,铁器也可以,废铁也可以,他们换回去后用来打造犁铧等农具。土人们喊的“卢呵”,便指的是“铁”。今天早上,前面那艘船驰抵这里,见有土人阻拦,人数不少,以为是海盗,便开弓放箭,射伤几个土人。土人也立即示以颜色,射伤了船上的一个军兵。土人的箭上有毒药,那位受伤的人马上毒发身亡。老船主经验丰富,知道这些情况,便随船带了些铁器来做交换。岛上的水果极多,很小一块铁便可换好几个熟透的大椰子,恰好解渴,省下船上的淡水。

那些小船运来了椰子、香蕉等水果,还有藤或竹皮编的小箱子,十分精巧,也是用来和船上交换铁的。义净觉得很新鲜,就走到船边去观看。突然,他大吃一惊,“裸人国”的人真的不穿衣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看,这些人不像室利佛逝、末罗瑜一带的人那么黑。

不久,老船主又吆喝水手们各行其事,准备启航。随着一阵嘎吱声,两只船又一前一后,缓缓离开了“裸人国”。

日出日落,风平浪稳,航向直指西北。半个月后,老船长告诉义净,照这样航行,大概再过两天,就可以望见印度大陆了。朝思暮想的佛国就要到了!义净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天天从早到晚站立在船头嘹望。

最后,远方天际露出了一条黑线。那黑线慢慢逼近了,越来越高,越来越宽,耸立在眼前。是大陆,是印度佛国!义净双手合十,眼睛涌出了泪花。

船转进了港湾,落帆、下碇。刚搭好踏板,义净就晃晃悠悠地跑了下去,—踏上岸,便仆倒在地,喃喃道:“阿弥陀佛,弟子义净前来朝拜佛国!”

这一年是大唐咸亨四年(公元673年)二月八日,义净登陆的地方属东印度的耽摩立底国。根据老船主的提示,耽摩立底常有大唐来的僧人,只要寻问到他们,便有安身之处。义净内心对耽摩立底并不陌生,他熟读法显大师的《佛国记》和玄奘大师的《大唐西域记》,明白两位大师都来过这里,书中都有记载。

义净背着板笈一路打听,果真找到一位唐地来的僧人。这位僧人虽是唐僧,但久居印度,梵名称作“莫诃夜那钵地己波”,译成唐语就是“大乘灯”。他是位禅师,祖籍布州(治所在今越南清化)。少时随父母乘船南下,来到杜和罗钵底国,即湄公河下游一带,在那里剃度为僧。后来大唐派使臣出使杜和罗钵底,得知大乘灯本是唐人,就把大乘灯带回了唐朝。大乘灯前去拜见玄奘大师,玄奘曾与热情指教。大乘灯年满受具足戒时,玄奘大师又欣然作了大乘灯的授戒法师。以后,大乘灯继续在长安学习。过了几年,也想像玄奘大师那样,赴印度进一步学习佛学,巡礼圣迹,便告辞了大师,离开长安南下,乘船经南海西赴印度,在师子国观礼佛牙后,又备历风险,才到了东印度,他现在在耽摩立底已呆了十二年,看到义净,不知是悲还是喜。

印度官府对僧人的管理比大唐要宽松得多。出家剃度,全是信徒私人的事,拜师入寺即可,官府不加干涉,等到受具足戒时,有戒师和寺院的文书。印度大唐的自然条件与风俗习惯也有很大的不同,印度僧人比大唐僧人的生活简单,没有寒冬,却有雨季,所以只防雨,不防寒。吃饭仍沿袭祖习,除了大寺之外,一般都是托钵乞食。

受大乘灯禅师热情邀请,义净与他共住一处,重新学习梵文。这次学习比在室利佛逝学的要高一层。印度将学艺分为五种,称“五明”,第一种就是语言文典之学,叫声明。学好声明,才谈得上学习其它的学问。义净在室利佛逝学的是声明中的初级梵语,经过半年多的应用,已有了一定基础。大乘灯禅师考察了义净的水平后,给他开列的课本是《声明论》,这是印度梵文宗师波尼你的权威性著作,专讲梵文文法。义净经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简直是足不出户,方才将它学完。

学完了《声明论》,义净心情舒畅,便与大乘灯禅师商量去中天竺巡礼之事。

大乘灯禅师说:“咱们如今虽在天竺,可是巡礼圣迹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须好好筹划方可。”

“为何已在天竺,巡礼圣迹还不容易?”义净有些不明白。

“印度不比我大唐,”大乘灯禅师道:“说起地域,印度比我大唐稍小,可政治的治理远比我大唐复杂。我大唐是一个统一的大国,可印度却有十几个国家,各不相属。还有不少部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而且崇信邪神。因此之故,路途的风险并不比从广州到这里小!”

西天佛国竟是如此的现状,这大大出乎义净料想之外。只听大乘灯师又继续说道:“从这里去中天竺大觉寺,有两千里之遥。我听说沿途山高林密,常有强人出没,劫财害命。要是前去,须得结伴而行方可。几百人、上千人一起去,方可保无虞。”

义净心里疑虑重重。一了解,果然如大乘灯禅师所说,去中天竺须结伴而行,而且已约定俗成,每半月走一次。所有去中天竺的人,每半月的某天,在城西大路口会合,日中以前出发。沿途有许多地旷人稀的地方,食物难办,需多带干粮。况且,雨衣雨具也是必须的。如此一来,连行装资具和经籍,以及义净从齐州带来的琵绢等,东西不少,份量也不轻,两人怎么背得动?何况大乘灯禅师已五十余岁,虽然雄心勃勃,可毕竟体力已衰。

大乘灯禅师久居此地,情况较熟,便出去联系了几次。碰巧有一批那烂陀寺的僧人,前来运化募的食油回去,得知有唐地僧人想去大觉寺,便慨然应允,将两人的行装装载在运油的车上。准备妥当后,义净与大乘灯禅师按时来到城西大路口,跟着人群一起,开始了两千里的行程。

西行的人群大约有五六百人。从皮肤颜色看,有黑种人、黄种人和白人,从身份看,有僧侣、旅行者、探亲者,甚至还有官府的差人。多数是男人,妇女和儿童很少。有的乘车,有的步行,还有的骑马。人们互不相识,只是由于共同的利害关系走在一起,因此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使义净觉得很有趣。

两天后,便进入了山区。山不高,但树木十分茂盛。五六百人走在一起,吆喝之声,此伏彼起。夜晚,生起十几个火堆,人们席地而坐。火焰熊熊,不仅壮观,而且也很热闹,使人们忘却了旅途的危险和疲劳。然而,这种好事却持续得不长。从第三天下午开始,浓云密布,下起了暴雨。到了第四天,山洪暴发,到处都成了泽国。五六百人在水乡泽国困难地跋涉,苦不堪言。

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时候,义净患了疾病。病初起时,感到寒冷异常,浑身水淋淋的,颤抖不止。随后又遍体发热,汗如雨下。勉强支撑了两天,便头晕目眩,寸步难行,只是咬紧牙头,鼓励自己不要躺倒。幸好有大乘灯禅师相助,扶着义净,两人跌跌绊绊,随着人群前进。

十天之后,在通过一条小河时,忽然上游山洪泻下,人群拥挤,将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冲散了。转过山脚,走出了丛林,眼前却突然现出一座高山,只见山势崔嵬,到处是悬崖绝壁,山的上半截隐在云雾中,竟不清楚有多高!渐渐地,义净落在了人群的后面,他心中十分着急却无计可施。义净本来体质很好,是一位山东大汉,只是病来如山倒,陷入了如此窘境,这在生平还是头一遭。最后,义净孤身一人,远远落在了人群的后面。

正在义净奋力挣扎着前行时,突然,山崖上竟跳下七八个强人!强人们手持刀枪、弓箭,嗷嗷叫着围了上来。带头一个,眼似铜铃,长发覆面,面目狰狞,不容义净争辩,就抡圆枪杆,劈头一下将义净打倒在地!

“阿弥陀佛!不想竟死在这里。”迷迷糊糊中义净感慨道。

 强人将义净打倒在地后,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和尚,而且,看样子没有什么财物,便纷纷叫骂着,甚是恼怒,上来就扒义净的衣服。义净患病多日,已虚弱至极,只好任人宰割。先是外衣,后是内衣。全身上下,里里外外,衣服竟全被扒去,连一条绦带也没有留下!可叹已快到圣地,竟遇如此劫难,义净觉得死期已到,不觉悲上心头。他想起读玄奘大师的《大唐西域记》时,其中记道,印度有些僻远的地方信奉邪教,经常杀人祭天,而且认为这种做法功德很大。来印度后,大乘灯也说过此事,莫不是自己今天撞上了?

义净正躺倒在地上猜想,却突然听得不远处响起了尖锐的口哨声。强人们听见口哨声,哗啦一声都跑了开去。义净见状大喜,立即拾起锡杖就走。忽然发现全身寸丝不挂,如此赤身裸体,成何体统?因此到泥潭边给全身沾了厚厚的一层淤泥,然后折了一根藤条,串了一些树叶围在腰间,咬紧牙关,鼓足最后的气力,向人群走的方向,吃力地追去。

天很黑了,夜色浓得辨不清方向,因而只能跟着感觉走。雨依旧下着,淅沥不停。义净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跌了多少跤,完全是一种信念在支持着,没有躺下。

突然,远处隐约有什么人在喊:“义净——”

义净猛地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拄着锡杖止住了脚步。

“义净——,义净——”

义净认真一听,是大乘灯禅师,是大乘灯禅师在寻找自己!随着喊声,前面出现了火把的亮光。义净回答了一声,便奋力向火光处扑去。

自从被山洪冲散了以后,大乘灯禅师曾上上下下找寻义净,但大雨滂沱,丛林中光线很暗,始终没有找到。等到天快黑,来到一个村落,发现人群都在这里,预备在村落过夜。大家都是一身泥,一身水,疲惫不堪,大乘灯禅师请他们帮忙,轮流着寻找呼喊,也没有找到。大乘灯禅师断定义净还在路上,就联合了几位那烂陀寺的僧人,打着火把朝来路寻找。

义净猛地从黑暗中扑了出来,全身赤裸着,沾满淤泥,腰间围着树叶,像野人一般,吓得大乘灯禅师差点扔掉了火把。等听对方开口说话,才知他实在是义净。

不等大乘灯禅师过来搀扶,义净已经摔倒在地。大乘灯禅师见状,赶快与那位僧人将义净抬到一水池旁,洗去义净全身的污泥。灯师又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义净穿上,众人这才抬着义净回到村落。

那烂陀寺的僧人常走这一带,对村落很熟悉,就将义净安置到一户施主家里。施主见患病的是大唐来的僧人,十分热情,忙让出一间净室请义净休息,又派人找来医生,为义净治病。休息了几天后,义净恢复了精神,回忆那天晚上的经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从这个村落再向西,已是人烟稠密的地区,因此,人群休息了一两天后,都纷纷散开了,各走各的路。义净听从了大乘灯禅师和那烂陀寺僧人的劝说,先去那烂陀寺。

那烂陀寺位于中印度摩揭陀国的国都王舍城的北边,与国都距离只有三十里。“那烂陀”意为“施无厌”。这块地方原属于安没罗国,有五百名商人,以十亿金钱买下这块地,布施给佛。佛在这里夏安居,说了三个月的大法,使得这五百商人也都证得了阿罗汉果。佛涅槃后不久,帝日王对佛法敬重日深,尊崇三宝,就在这里修起了一座大寺,以先前的“施无厌”传说作为寺名。在帝日王去世后,继位的国王如觉护王、幼日王、金刚王等等,继续扩建修造,便成了今日的规模。

六天之后,最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那烂陀寺。怀着万般崇敬的心情,义净观瞻了这座世界闻名的佛学中心。只见这座佛寺不仅宏伟无比,而且造形奇特,与中土大唐的寺院完全不一样,如同是一座独立的城堡。寺的周围是两丈有余的高墙,只有一个大门。门内左面是一片佛塔,共有—百多座,大小不同,高低不等,而且用金银珠宝装饰,太阳一照,闪闪发光。右边是佛殿,尊像端庄。中间是形制完全相同而又各自独立的八所大院。大院的门朝西,是四方形,周围全是高墙,高达四丈,上面是长檐。从里面一看,本来大院是由四座三层高的楼阁阖围而成。每座楼阁的每层有九间僧房,房门全都朝向院内。房门外是长廊阁道,将四座楼阁连在一起。每个僧房只许安门,不许挂帘。如此时辰—到,钟磬敲响,全部僧房的门都打开,只要有一个人站在院中间,四面一望,四座楼总共一百零八间僧房,每间房内的情况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在寺内观瞻,每遇尊像圣迹,必然毕恭毕敬地合十参拜。他们刚拜完一座大塔,准备离开,一回头,却和一位僧人碰了个照面。义净正要合十问讯,不想那位僧人却问道:“两位法师可是从东土大唐来?”说的竟是唐语,而且还是地道的长安官话!

“正是!”义净惊喜交加,忙问道:“法师好像也是从唐地来?”

“贫僧法名玄照,这已经是第二次来那烂陀寺了。两位初到,有不便处可找贫僧。贫僧是奉大唐朝廷圣旨前来的。”玄照法师很热情地说道。

他乡遇故人,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当然是欣喜万分。

玄照法师是京城东边的太州仙掌(今陕西省华阴县)人,俗家本为世族。幼年出家离俗,成人之后便发誓游历西方,观礼佛迹,因此,在京城大兴善寺学习梵语。学成之后,便杖锡西迈,经过西域流沙南下。当时唐、蕃交好,文成公主刚到吐蕃不久。玄照到了吐蕃,蒙文成公主多方照顾,派人将他送到了北印度。此后,他便独自巡礼圣迹,学习经论,达十年之久。

显庆四年(公元657年),朝廷派使臣王玄策出使印度。王玄策回国后,上书玄照法师在印度德行俱佳,有口皆碑,因此朝廷颁发诏书,追玄照回国。玄照回国时,高宗皇帝在东都洛阳,听说迦湿弥罗有位一百岁的婆罗门,名卢迦溢多,藏有仙方,善制延年益寿之药,高宗便让玄照赴迦湿弥罗迎请卢迦溢多。玄照法师又一次来到北印度,见到卢迦溢多后,卢迦溢多答应入唐,但说药物不够,就先随另一路使者入唐,让玄照法师另带两人到西印度、南印度包取药物,之后返唐复命。

玄照法师带了两位从人,费尽辛苦找到了药,却发现有国归不得。原来唐蕃关系恶化,吐蕃道路不通,而西北印度却又有大食入侵。无奈之下,就逗留在那烂陀寺。同他一起来的两位随从也是出家人,看到归国无望,也都漫游于印度各寺,一位法名叫师鞭,另一位法名叫慧轮。

义净与大乘灯禅师知道了玄照法师的传奇经历后,蹉叹不已。人生的机缘,真是无法预料!玄照法师有国归不得,圣命难复,突然遇见两位故国来的人,心情马上舒畅了不少。

观礼了那烂陀寺以后,义净和大乘灯禅师在玄照法师带领下,去观礼灵鹫山。这座山也在王舍城以北,但是位置稍微偏东,距离那烂陀寺只有十几里路。过去佛陀住世时,常居此山演说妙法。三个人拿着香烛,边走边说着话。一个时辰后,灵鹫山到了。放眼望去,山并不是很高,但巍然独立,满山葱茏。几只硕大的鹫鸟,在天空盘旋,悠然自得。三人议论着当年这里的盛况,感叹他们生当末法时代,无缘亲聆圣教。

来到山顶,地势稍平坦,东西较长,南北狭窄。在西头紧逼悬崖处,有一间砖室,向东开着门户,正中供奉着佛陀的尊像。这就是当年佛陀的说法处了。进了砖室,将蜡烛点上,又点燃香,三个人毕恭毕敬地礼拜了一番。然后一起念诵佛陀当年在这里宣讲的《首楞严经》。

两天之后,义净与玄照法师、大乘灯禅师去大觉寺巡礼,进而供献从国内带来的琵绢、袈裟等。大觉寺据说是很早的时候师子国国王施金修建的。寺里有释迦佛祖的等身真容像,还有金刚座和菩提树,是佛祖成道的地方。大唐东土的佛门弟子很熟悉它正是由于此种缘故。唐太宗时,特别敕令使臣王玄策远赴印度拜谒圣像,而且还在菩提树下立了一道石碑。使臣回国时,带回了摩写的圣像图样,所以大唐道俗竟相模拟塑造。义净在国内多次见到仿造的真容圣像,对其形制早已铭刻在心。

经过两天跋涉,义净、大乘灯禅师、玄照法师来到了大觉寺。寺分六院,十分庄严。精舍高约十六七丈,平面方形,每一面宽二十余步,用青砖石灰筑成。室内有很多层壁龛,每座龛里都供奉着金像。穿过三重门,便走进了供奉真容圣像的内殿。内殿的光线比较暗,却更显得圣像面容慈祥、亲切。义净将琵绢和袈裟取出,亲自为圣像披服,把鲜花供在像前,将油灯和旃檀香点燃。此刻,看着圣像,义净不觉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不由得对圣像五体投地,以表达内心那无尽的虔诚。

义净与玄照法师和大乘灯禅师又礼拜了金刚座和菩提树。之后,玄照法师因法务又回那烂陀寺,临走时他将下一步的巡礼路线以及沿途几位从大唐来的僧人如慧轮、师鞭、道希等一一向义净和大乘灯作了说明。其中道希的名字让大乘灯甚感意外,因为他在中土时曾认识一位道希,只是尚无法清楚是否为同一个人。

义净和大乘灯继续北上,又观看了神往已久的维摩方丈、“七百结集处”等圣迹。当晚在迦湿弥罗国的寺院中住了一宿。次日,他们又去睹货罗寺巡礼。睹货罗本是个古国,又叫吐火罗,位于印度的西北方。它强盛的时候,东扼葱岭,西接波斯,南依大雪山,北据铁门。后来国主去世,诸王凭借险要,各自为王,分裂成许多小国。睹货罗寺即是睹货罗人所修,这里还住了一位新罗的僧人,名叫慧轮。

两人在门口等了不久,只见一位与义净年龄差不多的僧人匆匆走出。服装虽完全是西土装束,但一看面貌肤色,便知是东土人。这位僧人,正是慧轮法师。他见义净和大乘灯都是大唐人,又是玄照法师所介绍,高兴万分,忙请两位入内。先请去浴室沐浴,然后捧出蜜水款待。

交谈了一会,义净他们才知道,慧轮法师本来是新罗人,出家后,发愿巡礼圣迹,泛舶西行,在大唐闽越一带登陆,徒步来到京城长安。恰好朝廷命玄照法师去迦湿弥罗,慧轮便随玄照西行,来到了印度。后来边境变乱纷起,交通阻塞,慧轮只好停留在印度,加入了印度僧籍。

睹货罗寺是所很大的寺,佛塔、大殿、僧房,一片接着一片。寺产也很丰厚,有田地、寺庄、山林、果园,供施的条件非常优裕。慧轮法师再三挽留他们,义净和大乘灯只好多住了些时日。最后,义净决意要继续巡礼,慧轮法师只好答应了。

义净和大乘灯禅师到必摩罗跋城后,马上就找到王寺。必摩罗跋王寺是该国的国王所修,善待四方客僧。到了王寺,两人一打听,马上怔住了:师鞭法师已因病亡故,连与他同住的唐地僧人道希法师也已亡故。王寺的僧人很佩服道希的佛学造诣,如今听说有唐地僧人来寻找,便很快将义净与大乘灯领到道希、师鞭生前所住的僧房。

墙边小桌上放着两摞经卷,一摞是手抄的梵夹,另一摞则是卷轴,是汉译的佛经。认真检索卷轴和梵夹上的题字,果然是与大乘灯禅师相识的道希法师,再说道希与义净不但是同州、还是同乡历城人!

人亡物在。大乘灯禅师潸然泪下。义净虽与道希法师从未谋面,但也睹物伤感,题了一首七绝,以表伤悼之情。随后,义净整理好道希法师与师鞭法师的遗物,将他们的生平事迹全部记录下来,打算以后带回东土。

离开必摩罗跋王寺,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向拘尸城进发。一路悄然无语。拘尸,全称拘尸那揭罗,意为香茅城。佛陀从毗舍离到拘尸,途中患病,在拘尸娑罗双树下入涅槃,后来起塔供奉舍利,这里遂成为圣地,凡入印度巡礼的佛门弟子,莫不来此礼拜。

巡礼完拘尸城,义净正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却听大乘灯说道:“义净,这儿是佛陀涅槃处。我已年近六十,想在大唐弘传佛法,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们就此分别吧,早晚我们还会在天国相会的。”

义净拉住大乘灯禅师的双手:“大乘灯禅师,你……”大乘灯禅师心意已定,要将佛陀涅槃处也作为自己的归宿之地;万般无奈,义净跪倒在地,向慈蔼温和的大乘灯禅师依依叩别。大乘灯禅师扶起义净,泪眼相对。彼此都明白此次别离,此生他日已无缘再见!

怀着惆怅的心情,义净又背起了板笈,踽踽而行。此后,义净的行程很快。他要尽早巡礼完圣迹,回到那烂陀寺,学取无上大法。 


那烂陀寺的生活简单而有序。义净在这里的学习比较广泛,大致分两类:一类是当时流行的中观、瑜伽学说,稍偏重于瑜伽,另外还有因明、俱舍等;另一类就是戒律之学。这后一类是义净的专业,也是义净来印度求学的目的。对此,义净不仅认真地学,还大量地抄写。为了将所学传回东土,义净经常练习翻译,如《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颂》、《一百五十赞佛颂》等典籍,就是在那烂陀寺译成初稿的。

时光易逝,十年过去了。

在这十年中,由北路通往大唐的道路依旧被阻塞,玄照法师溘然而逝,运送药材返唐复命,竟成了泡影。待义净如亲人一般的大乘灯禅师,也于拘尸城佛涅槃处圆寂。临终时他托人捎话给义净,一定要将大法传回东土!听到玄照法师逝世的消息,想起一同在必摩罗跋城的情景,义净沧然涕下,挥笔写下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诗歌,表达了自己的倾慕与哀悼之情。

这一天,义净同另一位从唐地来的僧人无行禅师登上灵鹫山。站在山顶上,想起故友相继去世,遥望远方,故国渺然。慧智师父他们也不知怎么样了?……百般滋味涌上了心头,又加上思乡情切,他忍不住写了一首一三五七九言的宝塔诗:

游,愁!

赤县远,丹思抽。

鹫岭寒风驰,龙河激水流。

既喜朝闻日复日,不觉颓年秋更秋。

已毕耆山本愿诚难遇,终望持经振锡往神州!

龙河就是尼连禅河,在佛陀成道处附近。耆山,即灵鹫山。赤县、神州,都是指东土大唐。虽然义净西游,遇到了许多不如意的事,但将大法传回东土的心愿,却始终不曾动摇。这是义净冒死求法的目的。眼见得来印度的唐地僧人一个个离世,大愿未了,更增强了义净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义净完成了学业,抄好了经律,在打算回国的时候,依旧没有忘记那些客死异乡的求法僧们。这些人中,义净认识的有大乘灯、玄照、佛陀达摩,对那些不认识的,义净也多方打听他们的籍贯和求法事迹。他们是齐州道希、师鞭,并州道生、常悯,长安末底僧诃、玄会,益州智岸,交州木叉提婆、窥冲,布州智行,荆州法振、乘悟,洛阳昙闰、光辉等等。另外,不知下落的求法僧,还有益州明远、义朗、义玄、会宁,交州慧琰,荆州道琳、昙光,洛阳智弘。那时还健在的仅有并州道方、荆州无行以及和玄照、师鞭同奉诏到印度取药的慧轮。他们有的是死在赴印度的途中,有的死在印度,也有的死在回国的途中。这真是:高僧求法赴西土,去人成百归五十!

临回国前,义净又专门去了趟大觉寺,求了一尊真容圣像和三百粒舍利。从大唐带来的琵绢和袈裟就披奉在这样的圣像上,他要回去向故乡的道俗复命。做完这件事后,义净又清理梵夹经典。义净是律师,来印度的目的是求取律法。根据东土戒律的研习情况,义净摘选了“有部”律,即“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律法。这一部的律法最全面,最多,但在东土却译传得较少,只有《十诵律》。这么多经典,要完好无缺地运回唐地,对出家人而言,路途遥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再大的困难,他也要克服!在那烂陀寺僧众的协助下,义净将圣像、舍利、梵夹经律等都整理好,装入几个大木箱。并由大德僧亲自写了一封书信,请耽摩立底的寺院帮助义净,寻找返唐的船舶。

离别的时候到了。宝师子大德等依依相送到那烂陀寺大门外,义净含着眼泪,与众人依依而别。无行禅师,一直把他送了很远。

每走一步,离故乡就近了一步;每走一步,离那烂陀寺的师友就远了一步,离那些客死异乡的同伴就远了一步……义净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但当他望着满满一车装着梵经的木箱,心中又宽心了不少。

或许是因缘和合,命中注定,到了来时遇见强人的地方又遇见了劫贼!所有食物、路费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义净气得浑身发抖,好久平静下来。一看,经、像、舍利子还在,性命还在,比那次被抢后身无寸缕要好得多,因此,舒了一口气,马上向耽摩立底进发。

由于有那烂陀寺的书信,耽摩立底的寺院对义净非常热情,很快就找到了去室利佛逝的商船队,办妥了让义净搭舶东行。

起锚,升帆。印度大陆慢慢远去……

佛祖保佑,义净历尽了劫难,在离开了室利佛逝国十五年后,又踏上了这片国土。此时已是武则天垂拱三年(公元687年),义净五十三岁。

弃舟登岸,四顾观看,这是十五年前的港湾。义净想起从这里送善行回国,然后自己毅然孤帆远游的情景,不禁感慨万端。听说有大唐的高僧求法归来,一传十,十传百,人们纷纷前来礼拜问候。众人包围着义净,进了事利佛逝国的王寺。

一会儿,知客僧匆匆走进大堂,后面还跟着两位差官。一进大堂,就听差官大声叫道:“国王驾到!”义净与寺主释迦鸡栗底忙站起身,看见又进来四五位官员,室利佛逝国的国王也随后快步走了进来。随从的官员铺好毡垫,国王便俯下身来,向两位高僧大德礼拜。

南海和印度一样,佛教僧人的社会地位十分高。凡是俗人,不管帝王或是皇帝国戚、巨商大贾,见了僧人都必须礼拜致敬,这已成为习俗。在那烂陀寺十年熏陶,义净仪态雍容,戒范严整,神采奕奕,已是一派法门龙象的气度!

国王礼拜之后,踞坐在—侧。义净向国王合十致谢,十五年前得国王之助,才能乘船向天竺,此番恩德,义净一直感恩于心。随后,义净将自己在印度的经历向国王叙述了一遍,并说:“此次赴印度,虽然历尽千辛万苦,却带回很多佛经,我准备将它们运回大唐,使佛法的慧灯在东土继承下去。还请国王一如既往地慷慨相助,代为寻觅北行的便船,以使义净早日返回大唐。”

国王说:“从这里到大唐极为方便,可是如今是初春,没有季风,须得等上三五个月之后,才能找到北行的船舶。大师不必着急,请在这里小住,由本王供养几月,然后再说。”

释迦鸡栗底见国王有挽留之意,也赶快附和着说:“没有季风,北行不得。要是勉强行事,风波浪险,难以预料!既然国主发愿供养,你不如在这里住些时日,老僧也有些问题请教。或者,你就在这里整理翻译带回的梵经,也未尝不可。”

义净只得答应了下来。国王与释迦鸡栗底高兴万分,立即在王寺辟了两间静室,并派了两位沙弥侍奉义净。义净每天要么与释迦大德谈论佛学,要么在静室整理翻译经本。

眼看南风已起,义净不禁着急起来。这天,义净藉机问起了搭船返唐的事情。国王与释迦大德对视一眼,慢慢说道:“实不相瞒,本王与释迦大师已商量过,佛经上说:‘履行仁慈之德,博爱平等为怀。’我室利佛逝虽然比不上大唐,可也是一个礼仪之帮,因此小王想请大师常住此地。大师回大唐是弘传佛法,在这里也是弘传佛法。大师你觉得怎么样?”

“这?……贫僧十五年前离开广州,已在佛像前表明心志:如果求得大法,誓回东土传扬,贫僧不敢于尊像前背弃信用。”

“噢!既然如此,小王也不再勉强大师在这里长住下去。可是,还望大师在这里再住些时日,安心译传,待本王准备好之后,再送大师回去不迟。”

义净见国王这样说,只得同意了。

又过去了几天,还是没有消息。这天下午,义净正在静室辑录入印求法僧的事迹,释迦大师忽然匆匆进来,说大唐已发生变故,义净暂时回不去了。释迦大师说的变故,就是大唐武皇后将改朝换代,代李唐而自立的事。边远地区不明详情,纷纷传言,都说李唐子孙已在全国各地调动大军,准备讨伐武后。义净听了,心想:在这种动乱的年头回去,难保梵经无失;加上兵荒马乱的,怎么能安静下来翻译经律?想到这里,只得再三叹息,答应继续在佛逝住一段时间,但反复向释迦大师申明,等形势安定后,就马上回去!

既然眼下不能走,只好做不能走的打算。光阴易逝,义净稍稍思索后决心马上着手译经。但梵书多是刻写在贝叶上,汉文却要用毛笔写在纸上,而且,这里通行的都是梵文、梵语以及昆仑语,即南海洲岛上夷人的语言,连一个精通汉文经义的帮手也找不到,怎样着手译经呢?想来想去,只有向国内求援。义净突然想起了当年在广州制旨寺的情形,不由得喜上心头,给广州制旨寺写封信!

半个月后,有一广州商人的船路过佛逝,马上要返回广州。义净—听大喜,忙拿好书信,与小沙弥前往码头。

这位广州商人对义净恭恭敬敬,他执意请义净上船叙话。等义净上了船,商人将他领进一座舱间,义净一看,原来竟是个小佛堂,供着释迦佛祖和文殊、观音两位菩萨!义净在小佛堂观瞻,夸奖不已。商人却面露神秘之色,拉着小沙弥出去说了会儿话,然后走了进来,对着义净纳头便拜:“弟子烧了半辈子香,今天有幸拜见活菩萨!”

这里哪里的话!义净忙请商人起身。商人却死也不肯,非得三跪九叩才肯站起。随即向舱外吩咐一声,仆从马上捧进许多盘素饭水果,执意请义净用斋。义净无奈,加之也乐于和故乡人多亲近,只好一面用斋,一面问些话。

忽然,义净觉得船好像在动!又吃惊地发现,那个小沙弥怎么好长时间都不见了?义净忙走出舱外,抬眼一看,四周一片碧波,港湾已在几里之外!

那位商人却欣喜地说道:“请大师恕弟子没有禀告之罪,弟子早就听说王寺留住活菩萨不放,我大唐的活菩萨岂能久居异邦!弟子已令那位沙弥传话给王寺:我等已接活菩萨回大唐供奉了。”

原来如此!义净真是哭笑不得:“还有经像、舍利子,都在王寺!”

“这……活菩萨不用担心,下次船过来,弟子一定取回。”

因缘早已前定,既来之,则安之。也罢!先回趟广州,若真的有刀兵之乱,自己亲自买纸笔,找书手,然后返回佛逝译经,待形势安定之后再回来,也可算为一条良策。

半个月后,商船抵达广州。

制旨寺僧众见到求法归来的义净欣喜万分,互相传递着这个喜讯。听义净说起请求译经助手共赴佛逝,众人一致推荐了附近峡山寺的贞固律师。此人的年龄、学识、修为,都合乎要求,是最佳人选。此外,消息传出后,毛遂自荐的竟蜂涌而至。义净喜不自胜,从中又挑选了两位,一位是道宏,二十多岁;另一位是法朗,也是位年轻的求学僧,仪态端庄,擅长书法。不几天,那位广州商人亲自驾车,送来一车纸和笔、墨、砚等,说要是义净要返回佛逝,仍然由他负责送去。

十月底,北风起,商船扬帆南行,义净带着贞固、道宏、法朗和小沙弥怀业又到了室利佛逝。

在室利佛逝王寺安顿下来后,义净便率贞固、道宏、法朗和怀业等四人开始了工作。贞固梵文根底很好,对律学也很有造诣,是义净的得力帮手。道宏和法朗一边学梵文,一边听受抄写经文。小怀业则磨墨展纸,跑前跑后,趁机也学些梵字。

义净一面译传写作,一面也不忘故国情况,常常打探。第二年九月,武后改唐为周,自立为皇帝。又过了一年,武后的大周朝廷派使者来到室利佛逝,重申旧好。随使团来的还有一位大津法师,也打算巡礼西方佛国。大津法师告诉义净,虽然改朝换代,但主要是朝廷内部的事,百姓都还安居乐业。此外,女皇对佛法十分看重,对僧人也很尊敬。义净一听,放心了许多。

仲夏时节,大津法师带着义净这几年在佛逝写的《西域求法高僧传》两卷、《南海寄归内法传》四卷,以及已译出的十卷经论,回到长安。

日月倏忽,眨眼间两年过去,法朗已经因病而去世,义净实在等不下去了。他打听到国内时局已稳定,便下定了决心:结束二十多年流浪不定的生活,回东土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译传律法!

义净将计划告诉了释迦鸡栗底大师,大师明白义净的心愿,不好阻拦,只是希望将怀业留下来。怀业也愿意留在佛逝,随释迦大师学习经教。义净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武周长寿三年(公元694年)四月,义净带着贞固、道宏,告别了室利佛逝国王,辞别了王寺的释迦佛大师和僧众,带着从印度取回的经、像、舍利,登上了回归故国的商船。一个月后,船抵广州,义净又一次住进了制旨寺。义净求法归来的消息在广州传开后,旧友新识,以及僧俗四众弟子,纷纷前来拜谒。真容圣像供奉在制旨寺大殿正中,香客云集,布施如山!

广州太守奏禀朝廷:又一位玄奘大师回到了国内。则天皇帝见了奏表,大喜,派使臣日夜兼程赶往广州,宣读诏书:速将义净大师护送至东都洛阳。

证圣元年(公元696年)五月,在朝廷使臣和广州太守的簇拥下,如众星捧月一般,年愈花甲的义净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东都。

 

 


洛阳城里的老百姓们,听说有大法师来到洛阳,连皇帝都准备亲自出迎,城门边早已是人山人海。人人擎着香柱,个个口颂佛号,争先恐后,都想一睹大师的风仪。从上东门外开始,数十里之内,已经布满无数军兵,维持秩序。洛阳成百座佛寺,都搭制卜车、帐盖,僧众们手持香花,唱着赞呗,整齐地站立两边,正中是朝廷百官相迎,数百面旗幡迎风飘扬!

义净一行来到了上东门前,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只见正中门下,百官闪向两边,现出了当今的大周女皇。她头戴旒冕,身披黄袍,雍容华贵,含笑而立。内侍扶义净下了御车。义净定了定神,从容地走向武则天面前,合十致意。则天见状,也口称弟子,躬身施礼。而后,众内侍又扶义净上了御车,当先入了上东门。这时,又旗幡招展,乐声大起。洛阳城内也随处是卜车、牌坊,所过之处,香烟如云,颂佛号声不断!

车流、人流停在了建春门内的佛授记寺,义净及其带回的舍利、佛经、佛像,都被放置在这所皇家寺院内。随后,敕旨下达:封义净大师“三藏”之号,可马上着手翻译带回的经论,由朝廷提供一切便利。当时有“三藏”之号的僧人全国仅仅有四位,其他三位都是外国的高僧,只有义净是本国人。

就在义净准备翻译带回来的佛经时,这年十月,内侍又奉宣圣旨,请义净三藏移住大福先寺,参加编写大周的《众经目录》,并和于阗高僧实叉难陀等共译《华严经》。这两项工程进行了四年才算完成。

大周久视元年(700)五月五日,东京洛阳大福先寺翻经院内,正在举行一项庄严神圣的仪典。身为大周帝国国立译经场的译主,义净三藏端坐在翻经院大堂的正中,译经场的其他成员,在两侧雁翅般排列。除了一位朝廷官员外,其它都是僧人。

义净面前放着一部新译的经书,叫《入定不定印经》。只见他在经书上浏览了一下,然后双手合十,抬起头来,向座下两侧扫视了一遍,高声说道:“各位大德法师!上托佛祖佑护,下有国主相助,仰赖各位不懈努力,《入定不定印经》今天已经圆满译成。南无释迦如来!”

众人在下面也合十应道:“南无释迦如来!”

义净又接着说:“如今,新译《入定不定印经》将进上朝廷,请国主御览后,批准在天下流通。义净恭请各位三思:对所译《入定不定印经》的音义,是不是尚有怀疑的地方?万一有,就请各位明言!”

众人没异义,全都在上面签名。译主义净亲自写好表章,连同新经一起,由监护奉呈给朝廷。则天皇帝观看了表章和新经,凤颜大悦,亲自为新经写了一篇《三藏圣教序》。

义净严守清规,淡泊宁静,一门心思扑在了译经工作上。当时的朝廷,武氏当政,李唐的子孙常常地暗中争权夺利,但义净牢记自己的本份与事业,从来不参予俗务。从译出《入定不定印经》之后到第二年的二月,又译出九部经,其中最重要的是《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摄》,二十卷。这是义净发愿译传有部律后,译出的第一部有部的律法,弥补了汉译佛经三藏中的空阙。

公元701年三月,奉朝廷之命,译场迁到了长安西明寺。在这里,依旧以译有部律为主,三年间译出九部,其中有部律就有三部共七十卷。另有一部《金光明最胜王经》十卷,也是很主要的大乘经典。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四月,义净随圣驾来到洛阳。少林寺上座智宝、寺主义奖、都推那大举等三位大师,前来拜见义净三藏,请义净到少林寺重结戒坛。义净不负众望,按印度释尊所制定的规程,圆满地完成了律仪所规定的程序。

几个月以后,朝廷发生了变乱。原来,皇太子李显,也就是公元684年被武则天废掉的中宗,再次取得了政权,将武则天迁居别宫,恢复国号为唐,恢复唐高宗时代的一切制度。随着武则天时代的结束,二十年来政出洛阳的时代也结束了。一登上帝位,中宗就下令义净三藏率译场人员,到皇宫内的内道场译经,增加了三位擅长文学的朝官参予译事。译出了《孔雀王经》等四部,中宗亲自写了一篇序文,叫作《大唐龙兴三藏圣教序》,在洛阳城西门诏告天下!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月,中宗下诏将朝廷迁回长安。义净作为国家的三藏法师,也奉命回到了长安,被安排在大荐福寺。

大荐福寺的故址原本是李显作英王时的王府,唐高宗李治去世后,立为佛寺,叫大献福寺,后改名大荐福寺,并且由武则天亲自用飞白体书写寺名。建寺二十多年后,又在开化坊南边的安仁坊,为寺院建了一座佛塔,由于比玄奘时代大慈恩寺的大雁塔略小,就称为小雁塔。

大荐福寺的译场是复周为唐后的第一个国立译场,译主仍旧是义净三藏,但增加了其他许多人:僧人中有吐火罗人、中印度人、新罗人,另外加上八位大唐的翻经大德。居士有东印度居士、中印度居士,另外还有迦湿弥罗国的太子。总共大概有二十位精通义理、熟悉梵文和汉文的饱学之士,分别来自七个国家和地区,都是享誉一时的人选。还有许多朝廷大员参加,担任“次之润色”和“监护”之职。这些人中,有修文馆大学士、兵部尚书、中书侍郎、吏部侍郎、中书舍人……等等,大多都是三品左右的朝官。担负译场监译的,竟是韦巨源和苏环这两位当朝宰相。由此,朝廷对译经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义净珍惜寸阴,全身心地投入到译经大业中去。

神龙三年(公元707年),中宗请义净到皇宫坐夏三个月。在这期间,中宗请义净翻译有关药师佛的《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义净就将译场临时搬到皇宫的佛光殿,唐中宗亲自担任义净的助手,作汉文记录的工作。

义净的翻译进行得很顺利。到了景龙四年(公元710年)四月十五日,第一批共十部八十五卷新译经典译成,得到朝廷批准,在全国通行。一年后,又译成第二批共十二部、二十一卷。

第二年,也就是唐睿宗的太极元年(公元712年),义净弟子崇勖画了一幅义净的像,进奉给朝廷。睿宗皇帝看到义净像后,联想到义净的杰出功绩,当即写了四首《赞诗》,对义净三藏作了十分中肯的评价。诗中说:义净的功绩比起佛图澄大师,鸠摩罗什大师这两位前贤,不仅毫不逊色,而且还超过了他们,为什么呢?原来那两位大师虽功在华夏,却都是外国人,而义净三藏则是我们本民族的英杰,是我们东土大唐的骄傲!

年近八旬的义净三藏还是累倒了。朝廷官员、内侍和太医,川流不息地赶往大荐福寺探望、诊视,各种良药不断送来。大荐福寺的僧众和义净的弟子们,废寝忘食地日夜轮流照看着大师。

但是,最着急的还是义净自己。叶落归根,义净晚年,常常浮起一个想法:把齐州土窟寺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但是,义净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译经上面。回国十八年来,义净除自己写了五部著作外,共翻译出了一百零二部经典,最短的一部有一卷,最长的一部有五十卷!这些译经中,已有六十多部被下令编入佛经三藏目录,在天下流通;其余四十多部正在修改润色。另外,手头正在翻译的还有几部……义净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佛教事业。他是大唐帝国的三藏法师,是东土佛门的龙象!

根据义净的病情,朝廷决定停止义净的工作。但义净仍在努力支撑着修改已译好的经文,直到有一天,竟一连晕厥过去好几次。

到了此时此刻,义净心里明白,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因此,他向朝廷提出了希望回归齐州土窟寺的最后愿望。朝廷马上派有关官员准备义净东归事宜。又派内侍火速赶赴大荐福寺,探查义净三藏准备什么时候动身,朝廷好准备为三藏送行的仪典。

但是,义净的病情急剧恶化,连最后一点气力也在迅速消失。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律师的责任又使他关心起死后东土的律法研习和传承的大业,他用最后一口气写成了遗书:

学戒律者,要从微细之处做起;学经论者,首先要辨别正邪。戒定慧三学,都应好好研习,如果只精通一门,不能叫做尽善尽美。我死之后,如果成为土石,就化作你们的屋宅;如果变为树木,就覆盖荫护你们;如果作神作鬼,就资益你们的精气;如果变为花和药就加倍增添你们的灵寿;如果成为天、成为人,就丰美你们的饮食;如果得道得果,就以神威令你们安乐!……我对齐州的妹妹和其他亲眷,从来没有忘记过。愿佛陀保佑他们吉祥、平安。

遗书完成后,义净如释重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再也未能醒转过来。此时是先天二年(公元713年)正月十七日夜三更。

巨星殒落寒风啸,天人同悲举世哀!朝廷下令,于二月七日在长安延兴门东的陈张村阁院,埋葬义净三藏法师,一切丧葬费用,由朝廷负担。

二月六日,从皇宫向大荐福寺,缓缓驰出一列车队,有绢、花、幡等做成了香花盘二十八车,大小香花树十八车,高幛四车,钱财四车,百尺高幡四面,夹侍幡八十面,四十九尺幅二十面,夹侍      幅二百四十面,道场幅一百面,杂色大小幡一百面,绢四百匹,佛像一尊……自早而晚,车队整整行驰了一天!

二月七日,长安僧侣四众陈列着各种仪仗香花,为尊敬的义净三藏送葬。为了表达殊荣,朝廷特遣中使阿问,供给朝廷御用音声一部、御用仪仗八十人。

五月十五日,义净三藏的灵塔建成。银青光禄大夫兼秘书少监卢璨奉旨撰写了塔铭,题为《大唐龙兴翻经三藏义净法师之塔铭并序》,树碑于塔旁。

二百七十年后,北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2年),赞宁法师奉旨编纂《大宋高僧传》,收入自唐高宗以来的五百多位高僧。其中赫然入目的第一位传主,就是义净大师!书中是这样记述义净的:“东方的僧人远赴西土,要学尽梵书,解尽佛意,才可称作善传译者。南朝宋齐以后,虽说也有不少去西方求法又回转东土的人,但万一论起入境观风,能得其精髓的,则只有玄奘大师和义净大师两位……”